第四十七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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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四十七章
傅雨城沈聲道：“僅僅因為他的身份, 僅僅因為他是莫家長子……你就殺了他？”
梅念雪那張醜陋的臉皮抽動了一下, 仿佛笑了笑：“剛剛遇到他的時候, 我還不知道他是誰。”
他手一松，把莫子然扔在腳邊。
“當時, 聚居地所有的居民，全都離開了，除了我——他們看見我，就像看見了一只臭老鼠, 當然不會帶上我。那些人離開的時候，帶走了所有的食物。之後的好幾個月，我輾轉在各艘船只的垃圾箱裏，尋找一點點果腹的殘羹剩飯——還好，冰原上的溫度足夠低, 東西不會腐壞。”
“可是, 垃圾畢竟是有限的。那一天，我已經很久沒有吃東西了，偶然在一艘貨輪底層的垃圾箱裏，發現了一只瘦骨嶙峋的死老鼠……我如獲至寶，一口就咬掉了它半個頭。”
在場好幾個人, 忍不住發出了低低的作嘔聲。
“我正準備慢慢享受這頓難得的美味, 卻忽然聽見了人聲，還有若隱若現的光亮。我緊張地捏緊了手裏的死老鼠, 聽著腳步聲越來越近, 然後, 有人打開了垃圾箱的蓋子——”
“那個時候，我已經很久沒有見過光了。我瞇著眼睛，過了許久，才看清楚那只掀起蓋子的手。那是一只白凈細膩，養尊處優的手，每個指甲都修剪得幹幹凈凈，指甲縫裏沒有半點汙垢。”
“我順著這只手往上望去，那個人看見我的臉，微微楞了楞，不過沒有尖叫。我聽見他對旁邊的人說’是個孩子，可能是撤離時被落下的。’”
“然後，他猶豫了一下，想拿走我手裏的老鼠。”
“我自然是不肯的，我還想咬他，但是沒咬著。我聽見那群人嘀嘀咕咕地勸他什麽，他搖了搖頭，再次對我伸出手：’別害怕，跟我走吧，我會照顧你的。’”
“這是他對我說的第一句話。”
“我手裏捏著一把生銹的破剪刀，死死地盯著他……我想，他離我這麽近，看起來毫無防備，我可以殺了他，作為補充食物。”
梅念雪講到這裏，頓了頓。
偌大的戈壁灘上，安靜得幾乎落針可聞。只有莫子然上下兩排牙齒，發出輕微的“咯咯”聲。
傅雨城忍不住道：“你偷襲了他？”
梅念雪慢慢露出一個怪異的笑容：“沒有。我心裏想著殺他，但實際上只是呆望著他，什麽動作也沒有。他等了一會兒，實在等不及了，索性直接把我拎出了垃圾箱。”
“當時，我才十六歲，比他要矮一點，他便低頭看著我。他的模樣並不出色，最多只能算是清秀，但眉眼看起來幹凈而溫柔。我在他的眼睛裏看到自己的倒影，忽然一陣自慚形穢，忍不住低下了頭。”
“我不敢擡頭，只能死死盯著自己赤/裸而骯臟的腳，上面全是膿瘡。我聽見他似乎低嘆了一聲。然後，一只手輕輕覆在了我的臉頰上，我感到一陣熱融融的暖意。”
“過了許久，他才把手移開。我疑惑地擡起頭，他輕輕摸了摸我的臉，忽然笑了：’這不是挺好看的嘛。’我仰望著他，以為他在嘲笑我，心裏一陣殺意翻湧。他不明所以地眨了眨眼睛，忽然拉起我的手，讓我摸摸自己的臉——我那張凹凸不平的臉，忽然光滑得像顆剝了殼的雞蛋。”
傅雨城蹙起了眉毛：“你的意思是，莫子巍逆轉時間，治好了你的臉？可是，你……”
他望著對方，實在不知道該說些什麽。那張臉如同怪物一般，上半張臉血肉翻卷，只剩一個白皙下巴和一張漂亮的嘴唇，尚且完整。
梅念雪輕輕扯了扯嘴角：“至於我的臉，為什麽又變成了這幅模樣……那是後來的事了。”
“後來的事？你們到底相處了多久？”傅雨城疑惑道。
梅念雪低聲道：“一年兩個月零七天。”
“他們帶來了許多食物和衣物，索性在航母裏住了下來，一面想尋找那些遷徙居民的下落，一面試圖修覆那個核動力裝置。但莫子巍只是一個B級控制者，他控制時間的範圍和空間非常有限，核動力裝置又實在太大了……他試了很多次，修覆不了。”
“這個時候，我已經知道了他的身份。奇怪的是，我竟然沒有對他起殺意，也沒有告訴他我的真正身份。他一直以為，我只是個普通孤兒，對我十分憐惜。”
“在那一年多的時間裏，他教了我很多東西。他幫我開發精神力，誇我長得好看，說我的名字很美……他還讓我叫他’哥哥’。”
莫子然忽然啞聲道：“你胡說，他才不是你哥哥！你……你算什麽東西？！你根本不配做他的弟弟！他只有我，只有我一個弟弟。”
梅念雪什麽也沒說，只是冷冷地掃了他一眼。那雙眼裏的滔天恨意，簡直如同深不見底的地獄深淵。
傅雨城見莫子然傻兮兮地激怒他，不由得心中著急，趕緊插話道：“既然莫子巍對你很好，你為什麽……”
梅念雪緩緩擡起眼來，遙望著遠方銀白色的地平線：“我從小，就在垃圾堆裏長大……穿的，是別人扔掉的汙臭破衣，吃的，是別人倒掉的殘羹剩飯。從來沒有什麽東西，是完完全全屬於我的——我只配用別人剩下的。”
“有一天，我的精神力有了進展，莫子巍非常高興，神神秘秘地拿出一件東西，說是專門為我準備的禮物。嗯，是個胡楊木刻的小老虎，只有拳頭大小，脖子上還系了個黃銅小鈴鐺。”
“那是我這一生，唯一一件，屬於我一個人的東西。那是為我而誕生的一件禮物。你能明白……那種感覺嗎？”
傅雨城盯看著他，忽然有些說不出話來。
“也許就是那一瞬間，我決定了，我不再介意他的身份，不再介意他奪走了颶風堡，不再介意所有的一切。我要隨他回黃昏帶，我要做他最得力的下屬，我要竭盡全力幫他完成夢想，打造一個全新的地球文明。”
他的聲音很低沈，聽起來非常溫柔。
要不是戈壁灘上那顆孤零零的頭顱，幾乎所有人都覺得他這番話，全是出於真心。
傅雨城閉了閉眼睛：“可是，你到底還是殺了他。”
梅念雪盯著那個頭顱，目光竟然十分柔和：“是啊，我殺了他。”
“為什麽？”傅雨城沈聲道。
梅念雪沒有回答。
過了許久，他才緩緩道：“我剛才說了，那件禮物，是我這一生之中，唯一只屬於我的東西。可惜，我錯了。”
“某天，我在洗手間裏，無意間聽到了幾個人的議論。他們說……小少爺的生日就快到了，大少爺急著回黃昏帶。他們還說，小少爺從小就喜歡胡楊木雕刻的小玩意兒，大少爺為了準備這次的生日禮物，刻了一個又一個小木雕，始終不滿意，最後全都扔了，一個不留。”
莫子然趴伏在地上，劇烈顫抖起來：“哥哥……哥哥……嗚……嗚……”
梅念雪沒理會他，繼續說了下去：“當時，我腦子裏一片空白。我在洗手間隔間裏站了很久，才漸漸明白過來他們的意思。那個我珍視無比的禮物，我這輩子唯一的禮物，只是他為了給弟弟慶生，刻廢的一個小玩意兒，然後隨手給了我。”
傅雨城沈默了許久，才道：“就算是這樣，他畢竟給了你很多，你不應該過於苛責。”
梅念雪嗤笑一聲：“你不會懂的。我從小在垃圾箱裏刨食，從來不介意是不是人家吃剩的。可是，你不能給我一個東西，說是專門為我準備的禮物，然後再狠狠地扇我一耳光。”
“你明白嗎？我不在乎的東西，怎麽樣都無所謂。可是我在乎的東西，如果不是唯一的，不是獨一無二的，我寧願毀掉——我不要別人剩下的。”
“就這樣，你殺了他？”傅雨城輕聲道。
梅念雪搖了搖頭：“我難受得不行，好幾晚都睡不著覺。我每晚都輾轉反側，反反覆覆地思來想去，很想殺了他，可又舍不得。我拼命地勸自己，讓自己再給他一次機會。”
“有一天晚上，他喝了很多酒，醉得非常厲害。我試探著問他，如果我和他的弟弟，同時遇到了危險，只能活一個，他會救誰？”
“他呆了很久，才傻乎乎地說，兩個他都要救。”
“我聽他這樣說，心裏有些高興，又有些生氣，有些失望，還有些得意……我也說不清楚。我想了整整一夜，最後決定原諒他。前一天，我還想著，不是獨一無二的東西，我寧願不要；結果第二天，我又偷偷把那只破老虎，從垃圾箱裏撿了回來。我覺得自己簡直是個賤骨頭……但我沒辦法控制。”
“可是回去的前一天，還是出事了。”
“他的一個下屬，啟動了航母的微型天氣雷達，想要預測未來幾天的天氣。那個下屬無意間，發現了記錄被篡改的痕跡——兩年以前，居民們撤離的第二天，就是大範圍的暴風雪。可是篡改後的雷達記錄顯示，那一周都是難得的好天氣。”
傅雨城覺得嗓子陣陣發幹：“是你幹的？當年，那些居民想要離開，一定會提前做好準備，可你篡改了雷達天氣預報……他們以為接下來幾天都是好天氣，結果出發後卻遇到了大型暴風雪？”
梅念雪笑了笑：“這是他們應得的。”
他沈默了一會兒，又繼續道：“平心而論，莫子巍這個人，宅心仁厚但是優柔寡斷，能力不強而且還有點傻。但他有兩個聰明的下屬，其中一個下屬，竟然懷疑到了我身上，甚至調出了當年的雷達室監控錄像——監控錄像顯示，我確實篡改了雷達記錄。”
“我無可辯駁，但也不覺得有什麽問題。這都是那些人自找的，我只是做了自己該做的。”
“可是，莫子巍竟然想殺了我。”
“他把刻廢的胡楊木雕給了我，我都已經不怪他了……我為了他，幾乎放棄了所有原則……這讓我覺得自己簡直是個賤骨頭。”
“可他竟然還想殺了我。”
“他曾經說過，我和他的弟弟，他兩個都要救……為了這句話，我犯賤一般暗地開心。可是到頭來，他根本就是騙我的，他不僅不會救我，還想親手殺了我。”
梅念雪扯了扯嘴角：“可惜，我早就暗中覆制了他的能力。他不過是個B級控制者而已，在我面前毫無反抗之力，連他的本命魂器——亡靈鉤索，都不聽他的指揮。他絕望極了，但是拿我毫無辦法。”
他淡淡道：“後來的一切，你應該都能猜到了。”
傅雨城喃喃道：“你盛怒之下大開殺戒，然後把十四具屍體都埋在冰面下……你靠著吃這些屍體，度過了整整兩年時間。七年前的某一天，或許因為屍體吃完了，你忽然起了個念頭，冒充莫子巍回到了颶風堡。”
他頓了頓，又道：“你的這張臉，本來已經被莫子巍治好了。但你為了萬無一失，又自己毀了容，還戴上這張鬼面具，謊稱自己當年離開颶風堡，參加了戴森雲第九區叛亂，被皇室毀了容。大家都以為你是叛軍首領……綠幽靈。”
“綠幽靈之類的流言，都是下面的人臆測而已，我從來沒有說過。”梅念雪笑了笑，“這張臉，的確是我自己損毀的，卻並不是因為那些無聊的原因。”
“那一天，我遲疑了很久，終於把他的頭顱，埋進了冰層。”
“我記得很清楚，那一天，天上飄著小雪，沒有星星。雪粒像新鹽一樣細碎而潔白，窸窸窣窣地從夜空中落下來，覆蓋在冰面上，一層又一層。我在冰面上坐了好幾天，也不知道餓，也不知道冷。我只知道，每次冰面被雪蓋住了，我就用袖子把雪擦開。”
“我望著冰面下的他，他也呆呆地望著我，就像我們相遇時那樣。這一次，我也在他的眼睛裏，看見了自己的倒影。和第一次見面時不同，我的模樣，非常好看。”
“我忽然想起來，這張漂亮的臉是他給的。既然人已經死了，我也不想再欠他什麽，就在船艙廚房裏燒了一鍋熱油，仔仔細細地澆在了自己臉上……然後，就這樣了。”
梅念雪摸了摸自己那張猙獰可怖的臉，形狀優美的嘴唇勾起一個淺淺的弧度：“我們終於兩清了，誰也不欠誰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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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手一松，把莫子然扔在腳邊。
“當時, 聚居地所有的居民，全都離開了，除了我——他們看見我，就像看見了一只臭老鼠, 當然不會帶上我。那些人離開的時候，帶走了所有的食物。之後的好幾個月，我輾轉在各艘船只的垃圾箱裏，尋找一點點果腹的殘羹剩飯——還好，冰原上的溫度足夠低, 東西不會腐壞。”
“可是, 垃圾畢竟是有限的。那一天，我已經很久沒有吃東西了，偶然在一艘貨輪底層的垃圾箱裏，發現了一只瘦骨嶙峋的死老鼠……我如獲至寶，一口就咬掉了它半個頭。”
在場好幾個人, 忍不住發出了低低的作嘔聲。
“我正準備慢慢享受這頓難得的美味, 卻忽然聽見了人聲，還有若隱若現的光亮。我緊張地捏緊了手裏的死老鼠, 聽著腳步聲越來越近, 然後, 有人打開了垃圾箱的蓋子——”
“那個時候，我已經很久沒有見過光了。我瞇著眼睛，過了許久，才看清楚那只掀起蓋子的手。那是一只白凈細膩，養尊處優的手，每個指甲都修剪得幹幹凈凈，指甲縫裏沒有半點汙垢。”
“我順著這只手往上望去，那個人看見我的臉，微微楞了楞，不過沒有尖叫。我聽見他對旁邊的人說’是個孩子，可能是撤離時被落下的。’”
“然後，他猶豫了一下，想拿走我手裏的老鼠。”
“我自然是不肯的，我還想咬他，但是沒咬著。我聽見那群人嘀嘀咕咕地勸他什麽，他搖了搖頭，再次對我伸出手：’別害怕，跟我走吧，我會照顧你的。’”
“這是他對我說的第一句話。”
“我手裏捏著一把生銹的破剪刀，死死地盯著他……我想，他離我這麽近，看起來毫無防備，我可以殺了他，作為補充食物。”
梅念雪講到這裏，頓了頓。
偌大的戈壁灘上，安靜得幾乎落針可聞。只有莫子然上下兩排牙齒，發出輕微的“咯咯”聲。
傅雨城忍不住道：“你偷襲了他？”
梅念雪慢慢露出一個怪異的笑容：“沒有。我心裏想著殺他，但實際上只是呆望著他，什麽動作也沒有。他等了一會兒，實在等不及了，索性直接把我拎出了垃圾箱。”
“當時，我才十六歲，比他要矮一點，他便低頭看著我。他的模樣並不出色，最多只能算是清秀，但眉眼看起來幹凈而溫柔。我在他的眼睛裏看到自己的倒影，忽然一陣自慚形穢，忍不住低下了頭。”
“我不敢擡頭，只能死死盯著自己赤/裸而骯臟的腳，上面全是膿瘡。我聽見他似乎低嘆了一聲。然後，一只手輕輕覆在了我的臉頰上，我感到一陣熱融融的暖意。”
“過了許久，他才把手移開。我疑惑地擡起頭，他輕輕摸了摸我的臉，忽然笑了：’這不是挺好看的嘛。’我仰望著他，以為他在嘲笑我，心裏一陣殺意翻湧。他不明所以地眨了眨眼睛，忽然拉起我的手，讓我摸摸自己的臉——我那張凹凸不平的臉，忽然光滑得像顆剝了殼的雞蛋。”
傅雨城蹙起了眉毛：“你的意思是，莫子巍逆轉時間，治好了你的臉？可是，你……”
他望著對方，實在不知道該說些什麽。那張臉如同怪物一般，上半張臉血肉翻卷，只剩一個白皙下巴和一張漂亮的嘴唇，尚且完整。
梅念雪輕輕扯了扯嘴角：“至於我的臉，為什麽又變成了這幅模樣……那是後來的事了。”
“後來的事？你們到底相處了多久？”傅雨城疑惑道。
梅念雪低聲道：“一年兩個月零七天。”
“他們帶來了許多食物和衣物，索性在航母裏住了下來，一面想尋找那些遷徙居民的下落，一面試圖修覆那個核動力裝置。但莫子巍只是一個B級控制者，他控制時間的範圍和空間非常有限，核動力裝置又實在太大了……他試了很多次，修覆不了。”
“這個時候，我已經知道了他的身份。奇怪的是，我竟然沒有對他起殺意，也沒有告訴他我的真正身份。他一直以為，我只是個普通孤兒，對我十分憐惜。”
“在那一年多的時間裏，他教了我很多東西。他幫我開發精神力，誇我長得好看，說我的名字很美……他還讓我叫他’哥哥’。”
莫子然忽然啞聲道：“你胡說，他才不是你哥哥！你……你算什麽東西？！你根本不配做他的弟弟！他只有我，只有我一個弟弟。”
梅念雪什麽也沒說，只是冷冷地掃了他一眼。那雙眼裏的滔天恨意，簡直如同深不見底的地獄深淵。
傅雨城見莫子然傻兮兮地激怒他，不由得心中著急，趕緊插話道：“既然莫子巍對你很好，你為什麽……”
梅念雪緩緩擡起眼來，遙望著遠方銀白色的地平線：“我從小，就在垃圾堆裏長大……穿的，是別人扔掉的汙臭破衣，吃的，是別人倒掉的殘羹剩飯。從來沒有什麽東西，是完完全全屬於我的——我只配用別人剩下的。”
“有一天，我的精神力有了進展，莫子巍非常高興，神神秘秘地拿出一件東西，說是專門為我準備的禮物。嗯，是個胡楊木刻的小老虎，只有拳頭大小，脖子上還系了個黃銅小鈴鐺。”
“那是我這一生，唯一一件，屬於我一個人的東西。那是為我而誕生的一件禮物。你能明白……那種感覺嗎？”
傅雨城盯看著他，忽然有些說不出話來。
“也許就是那一瞬間，我決定了，我不再介意他的身份，不再介意他奪走了颶風堡，不再介意所有的一切。我要隨他回黃昏帶，我要做他最得力的下屬，我要竭盡全力幫他完成夢想，打造一個全新的地球文明。”
他的聲音很低沈，聽起來非常溫柔。
要不是戈壁灘上那顆孤零零的頭顱，幾乎所有人都覺得他這番話，全是出於真心。
傅雨城閉了閉眼睛：“可是，你到底還是殺了他。”
梅念雪盯著那個頭顱，目光竟然十分柔和：“是啊，我殺了他。”
“為什麽？”傅雨城沈聲道。
梅念雪沒有回答。
過了許久，他才緩緩道：“我剛才說了，那件禮物，是我這一生之中，唯一只屬於我的東西。可惜，我錯了。”
“某天，我在洗手間裏，無意間聽到了幾個人的議論。他們說……小少爺的生日就快到了，大少爺急著回黃昏帶。他們還說，小少爺從小就喜歡胡楊木雕刻的小玩意兒，大少爺為了準備這次的生日禮物，刻了一個又一個小木雕，始終不滿意，最後全都扔了，一個不留。”
莫子然趴伏在地上，劇烈顫抖起來：“哥哥……哥哥……嗚……嗚……”
梅念雪沒理會他，繼續說了下去：“當時，我腦子裏一片空白。我在洗手間隔間裏站了很久，才漸漸明白過來他們的意思。那個我珍視無比的禮物，我這輩子唯一的禮物，只是他為了給弟弟慶生，刻廢的一個小玩意兒，然後隨手給了我。”
傅雨城沈默了許久，才道：“就算是這樣，他畢竟給了你很多，你不應該過於苛責。”
梅念雪嗤笑一聲：“你不會懂的。我從小在垃圾箱裏刨食，從來不介意是不是人家吃剩的。可是，你不能給我一個東西，說是專門為我準備的禮物，然後再狠狠地扇我一耳光。”
“你明白嗎？我不在乎的東西，怎麽樣都無所謂。可是我在乎的東西，如果不是唯一的，不是獨一無二的，我寧願毀掉——我不要別人剩下的。”
“就這樣，你殺了他？”傅雨城輕聲道。
梅念雪搖了搖頭：“我難受得不行，好幾晚都睡不著覺。我每晚都輾轉反側，反反覆覆地思來想去，很想殺了他，可又舍不得。我拼命地勸自己，讓自己再給他一次機會。”
“有一天晚上，他喝了很多酒，醉得非常厲害。我試探著問他，如果我和他的弟弟，同時遇到了危險，只能活一個，他會救誰？”
“他呆了很久，才傻乎乎地說，兩個他都要救。”
“我聽他這樣說，心裏有些高興，又有些生氣，有些失望，還有些得意……我也說不清楚。我想了整整一夜，最後決定原諒他。前一天，我還想著，不是獨一無二的東西，我寧願不要；結果第二天，我又偷偷把那只破老虎，從垃圾箱裏撿了回來。我覺得自己簡直是個賤骨頭……但我沒辦法控制。”
“可是回去的前一天，還是出事了。”
“他的一個下屬，啟動了航母的微型天氣雷達，想要預測未來幾天的天氣。那個下屬無意間，發現了記錄被篡改的痕跡——兩年以前，居民們撤離的第二天，就是大範圍的暴風雪。可是篡改後的雷達記錄顯示，那一周都是難得的好天氣。”
傅雨城覺得嗓子陣陣發幹：“是你幹的？當年，那些居民想要離開，一定會提前做好準備，可你篡改了雷達天氣預報……他們以為接下來幾天都是好天氣，結果出發後卻遇到了大型暴風雪？”
梅念雪笑了笑：“這是他們應得的。”
他沈默了一會兒，又繼續道：“平心而論，莫子巍這個人，宅心仁厚但是優柔寡斷，能力不強而且還有點傻。但他有兩個聰明的下屬，其中一個下屬，竟然懷疑到了我身上，甚至調出了當年的雷達室監控錄像——監控錄像顯示，我確實篡改了雷達記錄。”
“我無可辯駁，但也不覺得有什麽問題。這都是那些人自找的，我只是做了自己該做的。”
“可是，莫子巍竟然想殺了我。”
“他把刻廢的胡楊木雕給了我，我都已經不怪他了……我為了他，幾乎放棄了所有原則……這讓我覺得自己簡直是個賤骨頭。”
“可他竟然還想殺了我。”
“他曾經說過，我和他的弟弟，他兩個都要救……為了這句話，我犯賤一般暗地開心。可是到頭來，他根本就是騙我的，他不僅不會救我，還想親手殺了我。”
梅念雪扯了扯嘴角：“可惜，我早就暗中覆制了他的能力。他不過是個B級控制者而已，在我面前毫無反抗之力，連他的本命魂器——亡靈鉤索，都不聽他的指揮。他絕望極了，但是拿我毫無辦法。”
他淡淡道：“後來的一切，你應該都能猜到了。”
傅雨城喃喃道：“你盛怒之下大開殺戒，然後把十四具屍體都埋在冰面下……你靠著吃這些屍體，度過了整整兩年時間。七年前的某一天，或許因為屍體吃完了，你忽然起了個念頭，冒充莫子巍回到了颶風堡。”
他頓了頓，又道：“你的這張臉，本來已經被莫子巍治好了。但你為了萬無一失，又自己毀了容，還戴上這張鬼面具，謊稱自己當年離開颶風堡，參加了戴森雲第九區叛亂，被皇室毀了容。大家都以為你是叛軍首領……綠幽靈。”
“綠幽靈之類的流言，都是下面的人臆測而已，我從來沒有說過。”梅念雪笑了笑，“這張臉，的確是我自己損毀的，卻並不是因為那些無聊的原因。”
“那一天，我遲疑了很久，終於把他的頭顱，埋進了冰層。”
“我記得很清楚，那一天，天上飄著小雪，沒有星星。雪粒像新鹽一樣細碎而潔白，窸窸窣窣地從夜空中落下來，覆蓋在冰面上，一層又一層。我在冰面上坐了好幾天，也不知道餓，也不知道冷。我只知道，每次冰面被雪蓋住了，我就用袖子把雪擦開。”
“我望著冰面下的他，他也呆呆地望著我，就像我們相遇時那樣。這一次，我也在他的眼睛裏，看見了自己的倒影。和第一次見面時不同，我的模樣，非常好看。”
“我忽然想起來，這張漂亮的臉是他給的。既然人已經死了，我也不想再欠他什麽，就在船艙廚房裏燒了一鍋熱油，仔仔細細地澆在了自己臉上……然後，就這樣了。”
梅念雪摸了摸自己那張猙獰可怖的臉，形狀優美的嘴唇勾起一個淺淺的弧度：“我們終於兩清了，誰也不欠誰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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